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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展奋:炒麦粉与“糗”
来源: 新民晚报      时间:2023-07-30 17:00:25

浙江名镇西塘有个篷廊,篷廊边有家小店卖炒麦粉,我顺手买了一包,也为了忘却的记忆。

一旁两个女孩看我一脸的“寿头刮气”便颇为不屑。一绯衣一青衣,走开时不断咕哝,绯衣说,介戆的垃圾食品也会吃?青衣走远了,还在嘀咕。

她们哪里知道,特殊时期,炒麦粉是我们的“救命粉”,如同“长安一片月,万户捣衣声”,那时上海的弄堂昼夜都是“锅铲声”,家家户户都为外地的子女炒麦粉,条件好的,放糖,否则就是淡的。


(相关资料图)

记得我一进山里,就去了“五七连队”。肚里没油水,每晚饥肠辘辘,难以入睡,就拿出枕边的炒麦粉偷偷地吃,感叹母亲的水平实在是高,她之所炒,往往香而不焦,焦而不苦,无疑是控火力和控勺力的天花板。

偷吃时灯是不开的,怕刺激没粉的室友。吞咽时是拥堵的,硬咽。

那时往往有一个黑影静静地站在我的帐子外,一声不吭。有《聊斋志异》的意境。这是白天约好了的。届时只见蚊帐倏地撩开,一大勺炒麦粉无声地伸出,黑影盗窃犯似的一口衔牢,抿嘴就走……

这是小Q。家里困难,兄弟姐妹太多,炒麦粉轮不到他。也亏得他一口好功夫,吞粉有术,从不呛声。炒麦粉最易呛人,呛进气管够你一壶的。常有听说呛到肺里而需急救的。

但炒麦粉的味道实在好。你信不信,当下的超热网红字——“糗”,本义就是“炒麦粉”。绯衣青衣且听好,“糗”字最早可在三千五百年前的《尚书》里找到。《尚书·费誓》是西周鲁国第一代君主伯禽出兵镇压淮夷的军令:“峙乃糗粮,无敢不逮,汝则有大刑。”糗,既是动词,又可作名词。作动词时就是炒熟粟米,然后舂或研成粉状,整个过程即是糗;作名词就是指所有的干粮。因此“费誓”的那句话意思是,储备好你的糗粮(干粮),别让士兵吃不上,否则军法严处!

军队出征,干粮必备。糗便于携带,无火也可就食,最适合军旅之需。

除了《尚书》外,《诗经》《左传》《国语·楚语》和《孟子·尽心》甚至《史记》都谈及“糗”。《国语·楚语》:“成王闻子文朝不及夕也,于是乎每朝设脯一束、糗一筐以馐(赠送)子文”;《孟子·尽心》:“舜之饭糗了茹草也,若将终身焉”。

孟子说舜也糗过,也炒过干粮。这是可信的。盖因早年的口粮不经糗糒(同焙)烘烤,是难以久存的。舜,比大禹还早,那么“糗”的资历还得提前,当距今四千二百年前,绯衣青衣对祖宗口粮如此不敬,实在感叹。

除了军粮,古时旅行远足也离不开“糗”,因为沿途并无超市。《庄子·逍遥游》:“适千里者,三月聚粮”,走千里之路要准备大量的糗糒,而炒、焙都十分耗时,故提前三个月就得动手;《论语·卫灵公》:“(孔子)在陈绝粮,从者病,莫能兴(起不了床)”,这里的粮,也是糗粮。夫子不可能带着大量新鲜粮食周游各国的,不但举炊困难,还会发霉生虫的。

当然,往细里说,五谷中小麦的地位最初并不高。那时,粮食的细加工得靠石臼与石杵的撞击,但在石臼里,小麦的展延性太好,老是被舂扁,变成“麦片”,不像谷类那么容易被细碎,故炒熟后的麦片,口感始终没有谷类好,换句话说,小麦虽然很早传入中国,但它的优势迟迟未现,一直到战国时的鲁班发明了石磨,小麦磨成了“面粉”,才大放异彩,全面碾压黍、稷、菽、麻,真正开辟了“精粮时代”,“炒(糗)麦粉”此时才正式领证,不可不谓“大器晚成”也。

古时的炒麦粉放盐。大概很晚才放糖的。我喜欢掺“古巴砂”。炒麦粉掺入古巴砂,不像绵白糖那样没城府。它颗粒大,释放慢,“贵人语迟”,在口内是慢慢融出甜来的,如诉如喁,如酪如醴,舌间搅拌越久,齿颊甘美越甚。

千年身价的“糗”字,如今在网上居然百分之九十地用于“出丑”“出洋相”“搞砸了”的语境。两者看上去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嘛!它究竟是如何从“炒麦粉”一步步地“夜壶蛋”化的呢?汉语太博大了吧。一旦凿高求深,学问浅薄如我的还真“糗”得脸红。(胡展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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